1936年8月,一部名为《活的中国》(Living China)的英译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由英国伦敦乔治·C·哈拉普公司印制出版。这部书,收录有鲁迅、茅盾、郭沫若、巴金、沈从文、林语堂、郁达夫、丁玲、萧乾、张天翼、沙汀等多位有影响作家的作品,不少作家作品是第一次与西方读者见面。《活的中国》的编选者,是美国著名记者,后来以《红星照耀中国》(又名《西行漫记》)为人们熟知的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
斯诺的编选意图
斯诺为何要英译、编辑一部中国现代作家选集呢?这得从他当时的情形说起。1928年,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毕业,正游历世界的斯诺来到上海。按照其晚年回忆,当时他“打算在中国停留六个星期”,结果,他在这片土地上竟留驻了13年。斯诺最初担任《密勒氏评论报》助理编辑,后来担任《芝加哥论坛报》记者。在此过程中,他游历了台湾、云南、广州、福州、厦门等地,加深了对中国的了解。1933年至1935年期间,他到了北平,当记者的同时,兼任燕京大学新闻系讲师。这段时间,他借助助手、学生之力,正式开始了编辑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的工作。
当记者游历过程中,斯诺对当时的中国有了这样的印象:任何人在这里不需要呆多久就体会到他是生活在一个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这个国家对内对外的斗争迫使它在创造一个新的文化来代替。”年轻的斯诺认为,在此环境中,“略有感觉的人都会想了解中国知识界的活动……”所以,斯诺想通过编选一部小说集来了解、证实“现代中国创作界是在怎样活动着。”
斯诺曾述说过自己的编选意图。西方人当时介绍中国的书,几乎都把“过去”作为重点;所谈的问题和文化方式,在斯诺看来“都是早已埋葬了的”。因此,他想通过文艺作品,鲜活地了解“当代上层和下层的中国人,彼此之间真正是怎样工作、行动、恋爱、玩耍”(现实生活),“如今孔子、孟子、荀子和墨翟以及其他昔日的圣人已不再受他们崇敬了,他们以什么为生活的目的呢?”(精神世界),“中国在与日本以及西方世界的关系中所遇到的暴力,在中国艺术家的心目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对外反应)。斯诺虽然年轻,可分解问题却精切而周全。
带着这样的目的去寻找相关作品时,斯诺失望了。“当我去寻找这种文学作品,使我感到吃惊的是实际上没有这种作品的英译本。”当时一些懂中文的西方人告诉斯诺:“没什么值得译的。”斯诺争辩:即便当代中国“没产生什么伟大的文学作品,总具有不少科学的及社会学的意义……”中国当时报刊迅速发展,学习新闻的斯诺认为:这些报刊中,“必然有重要的材料,足以帮助我们了解正在改造着中国人思想的那种精神、物质及文化的力量。”一些中国知识分子建议斯诺去涉猎一下短篇小说,因为从20世纪初的“文艺复兴运动”以来,中国文艺创作的努力主要集中在这个领域。这里的文艺复兴运动,即新文化运动。
萧乾等人助力翻译
极幸运的,斯诺最先接触到代表中国文学水准的鲁迅。“鲁迅那胸襟宽广的人道主义精神,对人的满腔热情以及对周围事物的洞察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首先从鲁迅的作品开始工作。当时的斯诺,并不怎么懂中文,他便找到“一位能干的合作者”姚克(姚莘农)。姚克就读于教会所办东吴大学,毕业后担任上海英文报社编辑。按斯诺序言中介绍:姚克是一位有才能的评论家、剧作家和散文家,熟悉中国古典及现代文学,还有,他是鲁迅的知友。于是,他们最先开始研究对中国文学有重要影响的鲁迅小说集《呐喊》。后来出版的《活的中国》中,其他作家多不过两篇,通常只一篇,而鲁迅共计七篇。从后来的线索可知,斯诺与姚克,当时确实想完成一部鲁迅的英译专集的。
斯诺确实颇为幸运。当他与姚克的鲁迅小说选翻译大致完成后,在他兼职的燕京大学中,他寻到了颇具文学造诣的学生萧乾及杨刚。萧乾当时常常去斯诺在北京的住所交谈。斯诺获知萧乾和杨刚也为一些报刊写稿,萧乾还为英文《中国简报》写中国新文艺的介绍文章,杨刚甚至能够用英文直接创作。于是,斯诺很快把他们拉进这部短篇小说集的编译工作之中。
这部《活的中国》小说集的翻译,从后来资料介绍的情况看,并不容易。首先,斯诺是从美国大学毕业未久的学生,自然有其所受教育的观念影响。譬如,他比照西方已经流行多年的现代小说范型,对来自另一传统的中国小说,不易接受。即使其很欣赏的鲁迅,他也认为:“他的大多数小说好像结构松散,从西方观点看,情节也不紧凑,许多只不过是人物速写。”其他作家的作品,他也认为:有些“杰作”篇幅太长,他称为“长短篇小说”。
有意思的是,斯诺通过自己的观察理解,对现代中国小说的“长”,做了这样的解释:中国作家所得报酬少得可怜,因此,除了最出色的作家,一般都倾向于尽量把作品拖长,“这样,为了应付粮店老板就牺牲了作品的兴味、连贯性、风格的统一和形式的紧凑……”这是现实压迫。另外,斯诺还认为这与中国小说传统相关:一些写得最好的小说也出现这种缺点,看来中国读者对这种无关宏旨的漫谈并不反感,“因为这是说唱艺人惯用的手法”。由此,基于西方读者“肯定会不耐烦起来”的猜想,斯诺对这批小说翻译“大胆地删掉一些段落或插曲。”
斯诺做这项工作的情形,参与翻译的萧乾也留有印象。斯诺除去听萧乾、杨刚介绍自己阅读的作品情况,还指点说,原作无须文字漂亮,粗糙点没关系。斯诺想要那些“揭露性的,谴责性的,描述中国社会现实的作品”。一旦选定某篇后,就由萧乾或杨刚先用英文译出。对译稿的修订,斯诺要求颇为严格,用后来萧乾回顾的话是:“他憎恨冗长散漫,十分注意紧凑。”“他往往感到中国作品写得松散。”为了“补救”,“只好往下砍。”这一点,斯诺在序言中也直言表露。此外,斯诺还嫌“文字隐晦”。譬如关于国内的风土人情,斯诺“总是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一些处理方式叫萧乾也不能接受:“例如把译者加的注插进本文中去。”萧乾为让他了解不易懂的中国风俗等加的注释,斯诺大约认为西方读者也需要,直接加进译文中。
斯诺的“人情”表达
《活的中国》中,共计收入作品24篇。以斯诺当时的眼光,哪些作品可以表现当下中国现实,可以让西方人认识呢?该译本中,鲁迅收录最多,七篇:《药》《一件小事》《孔乙己》《祝福》《风筝》《论“他妈的!”》《离婚》;其他部分作品顺序如下,柔石一篇《为奴隶的母亲》;茅盾两篇:《自杀》《泥泞》;丁玲两篇:《水》《消息》;巴金一篇:《狗》;沈从文的《柏子》;林语堂的《狗肉将军》;萧乾的《皈依》;郁达夫的《茑萝行》;张天翼的《移行》;郭沫若的《十字架》;失名(杨刚)的《日记拾遗》……
除去姚克、萧乾、杨刚等译者,斯诺还直接或间接得到作者如鲁迅、林语堂等的助益。在序言中,斯诺说:“我要向下列各位表示感谢:鲁迅——他在中国的社会及政治地位极像高尔基之于俄国,他的作品使他获得‘中国的契诃夫’之称;茅盾——大概是中国最知名的长篇小说家;萧乾——《大公报·文艺》主编;顾颉刚——中国杰出的学者之一……并通过萧乾,还得到沈从文和巴金的协助,这两位对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都有过巨大影响。”
这部《活的中国》,还有不少可以进一步分析的地方。譬如大家也注意到,作品中,还收有个别并非短篇小说的作品。鲁迅的《风筝》,便是一篇散文;《论“他妈的”!》是经典的杂文。林语堂的《狗肉将军》也是一篇杂文。可细品原文,《风筝》可见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认知迁变;《论“他妈的”!》由“国骂”形成的历史探讨国民表达状态;以及《狗肉将军》对于高层官员的讽刺,都符合斯诺了解变革中中国的情状的要求。
此外,因为直接接触,斯诺还不由得存了点中国的“世故人情”。譬如,萧乾参与了多数作品的英译,斯诺听杨刚说萧乾也在试着写小说,便指定要萧乾把他写的小说《皈依》译成英文。萧乾完全不自信:“我当时有些忸怩”。可斯诺说他要的不是“名家”,而是作品的“社会内容”。因当时要求作品须有一个作者的小传印在前面,萧乾放置小传的地方,只以“编者无法获得有关这个作家的生平”遮掩过去。另一位译者杨刚,当时应该还没有小说发表,斯诺要求杨刚写一篇自传体小说收进集子。杨刚直接用英文写出两篇来,斯诺采用了其中一篇《日记拾遗》,并同意了杨刚提出的“不用真名”的条件,以“失名”替代。想来与斯诺有过直接接触的林语堂,当时大约还没有小说,只以一篇杂文入选,也是斯诺的“人情”表达吧?
请了解这个奇妙的国家
经过数年费心,尽管多人参与努力,《活的中国》最终得以在英语世界出版,斯诺居功至伟。其中甘苦,他在序言中这样表述:“这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老实说,倘若事先能够更充分地估计到编译这个集子需要呕这么大的心血,耗费多么大的精力的话,我绝不敢这么‘贸然’进行的。”“请读者相信,我宁愿自己写三本书,也不愿再煞费苦心搞这么一个集子。”为了一本异国的小说集,耗神费力到如此地步,我们今天也不得不表示由衷感念。
斯诺为了《活的中国》,付出了这许多心血,他究竟想向世界表达什么,希望西方社会人们从中了解什么?在序言中,斯诺首先说:“本集在精神上和内在涵义上对原作是忠实的,它把原作的素材、根本观点以及它们对中国的命运所提出的问题,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进一步:“读者可以有把握地相信,通过阅读这些故事,即便欣赏不到原作的文采,至少也可以了解到这个居住着五分之一人类的幅员辽阔而奇妙的国家,经过几千年漫长的历史进程而达到一个崭新的文化时期的人们,具有怎样簇新而真实的思想感情。”一个西方人,如此关爱珍重中国,关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思想情感和文化发展,着实难得难能!斯诺后来能够写出影响世界对中国看法的《西行漫记》,绝非偶然。今日回望《活的中国》这部译本问世情形,是中国人不忘友谊的表示,也是向这位遗言将部分骨灰安葬于中国大地的著名作家记者表达的由衷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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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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